今天我們來談一下普洱茶的歷史。談歷史有很多種談法，有太多可說的東西，我們不需要羅列歷史細節(jié)，擇要不繁，我們來關(guān)注一下普洱茶的緣起，看看普洱茶歷史上的幾個關(guān)鍵的線索，這樣就對普洱茶的來龍去脈有一個清晰的認識，對未來，我們說新世界的普洱茶，也會有很多啟發(fā)。
什么叫緣起呢？簡單的說就是一個事物“是怎么來的”，這個很多人不太重視，但其實非常重要，我們換個詞兒說，普洱茶這個東西的基因是怎樣的，不是說植物學(xué)上的基因，而是說文化上的基因是怎樣的？哪些東西是他的特質(zhì)？這個東西是本源性的，一直就在那里，有了合適的機緣，這個基因就會以各種方式表達。如果不了解普洱茶的基因，那無論對歷史和現(xiàn)狀，都看不清楚，看不透徹，很多事情出現(xiàn)了，以為是個新現(xiàn)象，其實不知道，這是自然的結(jié)果，普洱茶的應(yīng)有之意。反過來，我們理解了這個基因，那就是把握了普洱茶的本源，我們說新世界肯定是要創(chuàng)新，但是也不能離開這個基因，那就是無源之水了。
我們現(xiàn)在知道，關(guān)于云南茶最早的有一定信息量的資料，也差不多是唯一的明以前的云南茶的資料（其他不能確定是云南茶），來自唐代樊綽的《蠻書》（準確的稱呼是《云南志》）：“茶出銀生城界諸山，散收無采造法。蒙舍蠻以椒、姜、桂和烹而飲之”。
樊綽是唐懿宗時唐朝派到安南（越南）的官員，去的時間點不好，正好碰到南詔的世隆大帝對外擴張的時期，這個世隆野心很大，安南都護府被南詔打了下來，長官蔡襲也戰(zhàn)死了，樊綽差點死在那里，僥幸活下來回到唐朝。他大概是沒有到過南詔腹地，但是這個記載很可能來自到過南詔人士的轉(zhuǎn)述或者南詔的典籍，所以還是很有史料價值。
這句話說了幾件事情，一個是產(chǎn)地，“銀生城”，這個現(xiàn)在有爭議，有說景東，有說版納，甚至還有說雙江的。老一輩的云南史、南詔史的學(xué)者傾向于景東，后來也有一證據(jù)看起來像是說版納，雙江的文獻支持不大，主要是地理上的一些比對。我們在網(wǎng)上看，前兩個的宣傳都有不少，雙江好像沒太看到這個資料，要不然也是一個市場的宣傳點。這個因為南詔自身的史料基本沒有留存，很難下結(jié)論。
我們換個角度，從古茶樹的角度來考察。說到古茶樹，這些地方都有高齡的古茶樹，但要和這個史料聯(lián)系，那光有古茶樹還不行，必須是千年以上級的古樹。
勐庫大雪山高大的野生古樹
相對來說，景東的栽培型古樹有個別還是樹齡比較高的，有一些干徑（不是樹圍）都在一米以上，但是要扯到唐代還是太懸了，版納和雙江就更難了。如果說所謂的野生型古樹（只是植物學(xué)分類，未必是野生的，這個后面會講。），那這幾個地方還是都能找到樹齡很高的。我們知道哀牢山千家寨的野生茶樹王雖然是在鎮(zhèn)沅縣九甲鎮(zhèn)境內(nèi)，其實離景東不遠的。雙江勐庫大雪山的茶樹王樹齡上來說，應(yīng)該和哀牢山的差不多，這些如果扯上唐代，還是說得過去的。版納可能沒有這兩棵茶樹王那么突出，但也不乏高大的野生茶樹，像已經(jīng)死掉的巴達的那一棵，也是茶王級別的，我也聽說原始森林深處有更大的，但是沒有條件去到過。
“散收無采造法”，從一開始這個普洱茶的工藝就是一個原始狀態(tài)，這個說好聽點，叫“原生態(tài)”；不好聽一點就叫“工藝太落后”，沒有什么成型的方法，我們知道唐代內(nèi)地已經(jīng)有了比較成熟的蒸青制茶工藝了，這個陸羽《茶經(jīng)》里面有詳細的記載。這個無采造法，究竟是什么狀態(tài)，是不是殺青了？怎樣殺青的？都說不清楚。
我們在云南的深山里面有時候會發(fā)現(xiàn)特別原始的加工方法，有特別簡單的炒青，在鍋里大火炒一炒，也不怎么揉，曬干就行了；還有蒸青，在鍋上蒸一蒸曬干也行；甚至還有煮青，在鍋里煮一下，然后撈出來晾干；然后還有腌制當酸腌菜、咸菜的，這個版納的好幾個少數(shù)民族都有。真是所謂“無采造法”了。當然現(xiàn)在你去那些名山肯定是看不到的，即便深山也越來越少了，基本上都是那些一個人在山里放牛放羊，或者采點什么，幾個月不出來的那種，隨便采點野茶或者野放的荒茶，用最簡單的方式加工一下自己喝。
山民用原始蒸青法制的野生茶青
這個工藝的落后一方面的確是影響口感品鑒和茶文化的高度，另一方面也不一定是壞事。落后往往蘊含著豐富的可能性，什么可能性呢，讓天地自然來完成一部分的工藝。
這是什么意思呢，我們把時光向后穿越700年，我們來看看云南的大名士李元陽怎么說?！洞罄砀尽罚?ldquo;點蒼茶樹、高二丈、性味不減陽羨，藏之年久，味愈勝也。”
前些年有些香港臺灣的茶人說，普洱茶有意識的存茶是香港發(fā)明的云云，這個就離譜了。姑且不說民國年間易武的商號本身就有存茶的習(xí)慣，明代的史料也很明確的記載普洱茶的特性“藏之年久，味愈勝也”。當然當時并沒有叫普洱茶。
今日蒼山上的“野生”茶樹
怎么樣才會越存越好，傳統(tǒng)內(nèi)地的綠茶殺青方式肯定是不行的。馮時可《滇行紀略》：“感通寺茶，不下天池伏龍。特此中人不善焙制爾”，什么意思呢？說感通寺茶茶質(zhì)本身是第一流的，不比內(nèi)地最好的茶差，但是加工工藝不行，新茶做出來不如內(nèi)地那些名茶香。
馮時可雖然比李元陽要晚，但是他本身不是云南人，是松江（上海）人，雖然他是個云南的鐵粉，寫過滇南十大善，也就是說云南氣候啊、環(huán)境啊多好多好，甚至說月亮看起來都比內(nèi)地的大，但是在云南的時間很短，對云南了解并沒有那么深。和李元陽還是不一樣，李元陽不僅是大理土著，而且也是世家、玩家，對云南風(fēng)物的了解程度不一樣，那李元陽所說的可能還是南詔大理以來一直的一個傳統(tǒng)。
不管馮時可說新茶加工出來不如內(nèi)地茶也好，李元陽說藏茶提升品質(zhì)也好，工藝究竟是怎樣的呢？
今日感通寺
徐霞客：《徐霞客游記》“感通寺茶樹，皆高三、四尺，絕與桂相似，味頗佳，煼（炒的異體字）而夏（復(fù)）曝，不免黝黑。”這個雖然比李元陽晚，但茶樹反而更小，大概是后面又種的。感通寺就在大理古城和下關(guān)之間，大家有機會可以去看看，現(xiàn)在仍然有茶樹，雖然牌子掛的是六百年，但是也和這個情況一樣，其實是后來種的，包括寺外蒼山上也可以見到很多茶樹，都不算很高大。
炒完了以后再曬青，所以顏色是黑色的?，F(xiàn)在的工藝也是這樣，如果說普洱茶工藝里面有什么特質(zhì)，這個曬青是很重要的一條。
感通寺是南詔大理以來大理地區(qū)數(shù)一數(shù)二的名剎，歷史積淀很深。那這個制茶的傳統(tǒng)就不是邊疆山民、少數(shù)民族的土法，而是南詔大理以來主流的加工方式，所以這個曬青其實是大有來頭。
我們現(xiàn)在看有的茶山新茶做得很香，甚至有綠茶化的傾向，這是一種比較短視的市場行為，這就背離了普洱茶核心傳統(tǒng)，那在后面的存放過程中，就難以達到理想的效果。
普洱茶的新茶當然也有香氣，但不是綠茶那種炒出來的香。普洱茶的香氣會隨著藏養(yǎng)不斷變化，總要一兩年才能看出大概的格局，才能出特有的味道。有的茶存下來香氣口感和新茶差別很大，連三分之一的相似度都談不到。
這些都告訴我們，從一開始，普洱茶本來就不是以新茶取勝的，也不是以工藝繁復(fù)取勝的，而是勝在茶質(zhì)的出眾，勝在簡單的加工給茶自身留下了發(fā)揮變化的空間，這是普洱茶的特質(zhì)。
那我們接著再看一下《蠻書》引文的后面，做個收尾：“蒙舍蠻以椒、姜、桂和烹而飲之”。這個蒙舍蠻不要誤解，不是指茶山的土著民族，而是南詔的統(tǒng)治階級。南詔大家知道，是起于蒙舍詔，后來吞并了其他六詔，才建立了南詔國。大家如果到大理南面有個古城叫巍山，城樓（這個城樓前兩年被燒，后來重建了）上面還有四個大字“魁雄六詔”，這是南詔的發(fā)源地。蒙舍蠻是唐人對南詔統(tǒng)治階級的稱呼。
雖然“蠻”字帶有唐人文化上的優(yōu)越感，但這個蒙舍蠻其實很厲害，當時疆域廣大的時候，不僅包括云南，還包括四川貴州廣西的一些地方，泰國、老撾、越南、緬甸，一直打到安達曼海、孟加拉灣，變成了臨海的國家。這個政權(quán)對唐朝的消耗就太大了。唐由盛轉(zhuǎn)衰、安史之亂時唐朝的表現(xiàn)和南詔有直接關(guān)系，安史之亂爆發(fā)正是唐朝兩次大軍征南詔全軍覆沒之后，這個對唐朝軍力還是有很大影響。唐朝滅亡，黃巢起義又是唐朝防南詔的桂林戍卒嘩變的一個連鎖反應(yīng)，所以宋代史家講：“唐亡于黃巢，而禍基于桂林”。
鼎盛時期南詔的疆域
關(guān)于南詔有很多有意思的故事，我們先不管，我們看一下這些南詔的貴族，他們喝茶是“椒、姜、桂和烹而飲之”，這是一種早期的飲茶法，如果我們熟悉中國茶的歷史，我們會知道，這是一個源遠流長，根深蒂固的傳統(tǒng)。也是我們說中國茶三大傳統(tǒng)之一，調(diào)飲茶的傳統(tǒng)。
這個傳統(tǒng)的發(fā)源是哪里呢？從內(nèi)地的記載來看，是巴蜀地區(qū)、長江中上游四川重慶這一帶，輻射到荊楚也就是到湖北荊州這一帶，陸羽的老家天門也屬于這一片。陸羽極力要和這個傳統(tǒng)劃清界限，我們看茶經(jīng)里面，把這種茶斥為“溝渠之水”。這個我們從茶本身的品鑒角度，可以理解陸羽的觀念。不過放在更大的飲品市場里來看，調(diào)飲未嘗不是一種受眾很廣的品飲方式，好喝還有趣味性。
這個傳統(tǒng)實在是太深了，不僅民間一直都有，甚至在宋代像蘇東坡這樣的大名士大文豪，別人送的極品建茶，一眼沒看住被老婆伴著佐料就給煮了，因為我們知道蘇東坡是四川人，這個就是當時四川老百姓的日常啊。包括黃庭堅貶到重慶這邊，平時也這樣玩，而且從口感到養(yǎng)生到藝術(shù)，玩出了一個新高度，這個有時間講到中國茶傳統(tǒng)的時候再詳細說。
那么問題來了：這種傳統(tǒng)究竟是從四川傳到云南？還是茶樹原產(chǎn)地的少數(shù)民族自古以來的習(xí)俗？甚至在上古時期影響到蜀地呢？這個問題可能沒有答案，但我們由此再看《華陽國志》，看傅巽的《七誨》等相關(guān)記載，引發(fā)一下懷古幽思，也蠻有意思。
今天我們梳理了普洱茶緣起的一個重要的方面，下一次，我們進入明清時代的普洱茶，探討普洱茶得名的公案，還有普洱茶緣起另外一條重要線索，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