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茶小記
發(fā)布時間:2025-06-09 點擊:76
上個世紀(jì)50年代,記得是在我三歲的時候,家住南京山西路申家巷附近的一進老中式公房里,當(dāng)時父母剛剛享受供給制,其國家干部的待遇就是每個孩子都配一個保姆,吃喝全是公家負擔(dān),似乎很是闊綽,其實不然,由于沒有自己支配的零花錢,請客吃飯就無法開銷,所以父親的煙酒茶錢就沒有來路了,平日里的日子過得很緊巴,沒有水果零食和玩具的童年時代直到改成工資制才結(jié)束。
忽然有一天祖父從北京來南京定居,從浦口火車站坐著馬車?yán)貋硪淮蠖训南渥雍吐眯邪夷懬拥囟阍陂T邊窺視著祖父洗漱,被祖父瞧見后,便喚我過去,拿出了許多糕點糖果,那是我第一次吃到外國的巧克力,便認(rèn)定它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我偷窺到桌上還有一盒東西始終沒有被打開,心想這一定是好吃東西,爺爺不舍得給我吃。待房內(nèi)無人時,我便偷偷地打開了盒子,見是一塊小磚似的物件,拿起來就啃,滿口的苦澀讓我直吐口水,漱了好幾次口。因此,在我童年的記憶里,茶是苦的!所以遠離茶葉。
其實,在我們成長的五六十年代里,一般家庭視喝茶為一件很奢侈的事情,至多弄點茶葉末泡泡,那時飯都吃不飽,肚子里沒有油水,怎能經(jīng)得起茶水刮油呢。直到“三年自然災(zāi)害”過去了的1964年前后,我家才正式恢復(fù)了飲茶,記得祖父每天用一把畫有壽桃的景德鎮(zhèn)大茶壺泡上一壺茶,一直喝到茶色全無才換茶葉。家里的那些清末民初龍鳳呈祥的描金蓋碗茶盞都擱置在一個大籃子里,顯然是不宜用作待客之用的,因為那是“資產(chǎn)階級生活方式”的呈現(xiàn),直到“文革”方才成為一地碎片。我們吃的茶葉也就是在國營茶葉店里買來的那種紙袋包裝的粗枝大葉的茶葉,因為總是我陪著爺爺上街去買,至今還記得營業(yè)員從那些大鐵皮桶里拿出各種紙質(zhì)包裝袋上面印著幾個等次茶葉時的表情,印戳上分明標(biāo)著:一等品、二等品、三等品和等外品。我家一般買的是二等品,偶爾也捎帶稱上個半斤或一斤的一等品,那都是為了家里待客之用,此時營業(yè)員的臉上就會浮掠過一絲絲驚訝,如果你能夠稱上半斤特級品,就怕他會懷疑你的成份了。
一壺好茶,兩三知己,對茶暢敘,自是人間快事。然而,這樣的傳統(tǒng)茶文化在上一世紀(jì)的五六十年代卻是被當(dāng)作“資產(chǎn)階級生活方式”唾棄的。
漸漸地,我便知道了幾個品牌的茶葉,自以為龍井茶是最好的,其次是安徽毛峰,再就是六安瓜片,那時茶葉知識的淺薄均源于南京市面上品種甚少。當(dāng)時南京也鮮有紅茶品種,家家都是吃陳年綠茶,能夠吃到湯色碧綠的新茶,這種奢侈的“享受”是80年代的后話了。雖然我也常常負責(zé)家里的茶葉采購,但還是對苦澀的茶事不感興趣,倒是一種低級的茶葉末做成的花茶引起了我的興致,其實那不是在品茶,而是在吮吸茉莉花的香味,后來常常被行家詬病,說這都是北方人不懂品茶的習(xí)俗,而我卻不以為然,因為這是我飲茶史的起點。
“文革”期間,雖然蓋碗沒了,但茶壺仍在,于是茶事繼續(xù)。茶葉依舊還是那幾個品種,只不過開始改牛皮紙包裝為塑料袋包裝,那時不知它對人體有害,還視為一種摩登與時尚,就像當(dāng)時流行化纖織物一樣,一套的確良軍裝成為年輕人夢寐以求的奢華品牌,就連農(nóng)民們用日本進口的化肥袋拼縫成的汗衫穿出來都覺得十分榮耀,盡管后背赫然印著那大大的“尿素”二字。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時的茶葉應(yīng)該是環(huán)保的,因為尚未大面積地使用農(nóng)藥,所以當(dāng)看到有人居然飲茶時將茶葉一起吃掉,大家奇怪的是吞食茶葉的行為習(xí)慣,而不用擔(dān)心什么食品安全問題。
“文革”結(jié)束后,人們開始追求茶葉的品質(zhì)了,記得1980年代初我們帶領(lǐng)一幫學(xué)生去浙江教學(xué)實習(xí),名義上去紹興魯迅故居考察,實際目的卻是游覽杭州,除了飽覽越國風(fēng)情外,大家共同的愿望就是去采購新鮮的龍井茶,我們來到“九溪十八澗”的茶農(nóng)家里買“黑市”龍井茶,那顯然要比國營茶莊里的既便宜又質(zhì)量好,于是一買就是十斤八斤的,除了自家吃,也作為饋贈親友的最好禮品。細心的w君當(dāng)場就泡了一杯,一口入腔,便驚呼:怎么一股茼蒿味?x君是一老茶精,呷了一口就一臉藐視:你這個土包子,這就是新茶味!至此,我恍然大悟:這么多年來,我們喝的都是茶葉店里賣出的陳茶,所以不知真正的新茶滋味。
最使人難忘的一次茶游是80年代中后期的一次改稿會,那時候我們?nèi)⒓渝X谷融先生主編的全國自學(xué)考試教材《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的通稿會,范伯群先生就把會址選在了宜興,他的一位弟子任副市長,接待當(dāng)然是一流的,大家嘗到了不少美味,中山大學(xué)的吳宏聰先生是贊不絕口。而最令人難忘的則是去宜興的陽羨茶廠品嘗春茶,那是靠在公路邊的一排廠房,參觀過了制茶過程后,大家坐在休息室里品嘗著上等的陽羨綠茶,看著玻璃杯中一顆顆豎立起來的兩葉嫩芽,真的是賞心悅目,一口抿下去,但有略帶青澀的茶香縈繞在齒間,穿行在舌底喉間,大家一致叫好。我不想在此處掉書袋,借蘇東坡和陸羽之言對陽羨茶進行禮贊,我只憑那次的直覺回憶來進行客觀的評價:那茶與龍井相比,雖然沒有那種濃郁的清香(所謂的“茼蒿味”),卻是另有一番清韻,體現(xiàn)出的是江南丘陵山水的一種風(fēng)致別韻,淡雅之中透出的是迷蒙的遠山野情。但是,說句老實話,這茶的清香是不可久遠的,就像飄渺的仙女一樣轉(zhuǎn)瞬間就消逝了,足以勾起你再次尋覓的欲望。也就是說,陽羨茶兩泡以后茶味就開始逐漸寡淡了,讓你不得不重新?lián)Q茶。所以,茶過三巡,大家都開始換茶重泡。大約勾留了一個多鐘頭,便都起身欲回賓館,而偏偏是錢先生余興未了,只見他穩(wěn)如泰山地坐在藤椅上就是不起來,不緊不慢道:“你們先回吧,我還要再吃兩澆茶。”一聞此言,大家也就只能重新坐下陪飲,足見錢先生對此茶的鐘情了。見此情景,范伯群先生特地多買了一斤陽羨茶贈錢先生。
上個世紀(jì)90年代因患反流性胃炎,我漸漸不能喝綠茶了,便在福建朋友的推薦下喝起了烏龍茶和紅茶。起先,最對胃口的是鐵觀音,喜歡那種清香,喝了許多年,漸漸形成了一種習(xí)慣,以至于拒絕其它一切茶。一直喝到福建茶的新品種“金駿眉”出臺。后來在一次偶然的場合下,與大家一起品嘗了普洱茶,覺得也頗有味道,于是就萌發(fā)了多品味幾種茶的念頭,再品臺灣的高山茶,乃至苦茶、黑茶之類的茶也就欣然接受了。
真的是不比不知道,品嘗過了許多茶,才曉得茶的品位絕對是有高下之分的,就拿云南的普洱系列來說,我以為吃過景邁山500年喬木老茶樹上采摘下來的陳香茶葉就算是極品中的極品了,這500年老茶樹的普洱,令我鐘情于普洱茶了。而在騰沖吃了千年茶鄉(xiāng)的昌寧針紅后,才知道紅茶的滋味可以如此的美妙,所謂色香味俱全是也:湯色紅艷明亮,飄著一股板栗之香,入口濃醇,回味綿甜悠長,使你久久不能釋懷,真乃茶中極品。